5月10日,詩人席慕蓉和作家白先勇像兩個“追星族”,出現在南開大學校園裡。他們頻頻向一位教授鞠躬,慶祝她的九十大壽。席慕蓉說,羡慕南開的同學,可以“理直氣壯、正大光明”地,做葉嘉瑩老師的學生。白先勇表示,葉先生是國學大師里講詩詞的“一把手”,葉先生的教誨影響了自己的一生。
  “葉先生站在那裡,就是一首詩。”無從考證誰發明瞭這句評語。多年以來,它在南開的學生中流傳。
  南開大學中文系1979級學生單正平現在是一位大學教授,他入學那年,葉嘉瑩在南開開課,當時1976年的唐山大地震對南開校園造成的破壞仍在,而葉先生走在路上,是“地震後慘敗的校園裡最美的風景”。那時,她已55歲。
  雖然葉嘉瑩表示對外在的東西並不註重,但她流露出的風度和氣質,深刻地影響了很多學生的審美。 “見了葉先生之後,才知道什麼叫風度,什麼叫氣質,什麼叫優雅。很多人說見了葉先生,我們心中那些美的東西才被喚醒。” 南開中文系1979級學生傅秋爽說。
  晚年的葉嘉瑩,保持了多年未改的標誌性的髮型。據她的秘書、南開中文系副教授張靜介紹,葉先生總是自己理髮,因為她覺得自己剪得更好。
  能讓一代代學生心折的,當然並非她的美貌。林玫儀說,本來說不出美在哪裡的詩句,經葉老師一講,馬上就能進入“詩境”。
  由於太受歡迎,葉老師曾在臺灣大學教書時,連中午都排了課,很多人上午最後一節課後,趕緊餓著肚子跑到那早已人聲鼎沸的教室旁聽,很多人到隔壁教室抬桌椅,即便如此,仍有人擠在窗臺上。
  後來,葉嘉瑩在南開開課也造成了這種局面,不得不發放聽課證以維持秩序。
  當年的天津師範大學學生徐曉莉將旁聽葉嘉瑩的課比作“偷吃仙丹”。她和幾位同學一直旁聽葉先生的課,至今已有35年,儘管她們後來從事了不同的職業。有人說:“我們送走了葉先生一撥又一撥學生。我們是一直‘留級’的學生。”
  很多人慕名旁聽,有的還帶著孩子。葉先生並沒有大學者高高在上的架子。席慕蓉對中國青年報記者形容:“在講詩詞的時候,葉老師跟我們完全沒有距離。但是剛見葉老師時,有點不敢靠近,那個美讓你敬畏。”
  席慕蓉覺得,葉嘉瑩就是詩詞里那位“湘水上的女神,“要眇宜修”,“我們面對的是世間難得一遇的才情和生命”。
  很多人當面問葉先生,“您為什麼不老?”她答,讀詩讀詞使人不老。
  她的學生、臺灣大學教授齊益壽認為,葉先生的詩詞研究,尤其註重“興發感動”的力量。她至今沒有老太太的垂暮之感,是因為她吸收了歷代詩詞的精華,融入生命,跟她的生命一起生生不息。
  這些學生都是多年以後才知道,葉嘉瑩並非養尊處優,而是命運多舛。但她以前極少談起,晚年即便談及,也聽不出任何憤懣仇怨。
  葉嘉瑩在北京的一個四合院里長大,在上小學之前,幾乎不出大門。她生活在戰亂年代,經歷喪母之痛,父親又在亂世多年失去聯絡。她承認自己一生都沒有戀愛過,雖然自己選擇了丈夫,但擁有過的是“不如意”、“好心辦錯事”的婚姻。
  她24歲那年出嫁後隨夫南下,輾轉到了臺灣。在臺灣“白色恐怖”的政治環境下,她和丈夫都有過牢獄之災。後來她終於在加拿大取得終身教職,使全家人的生活安定下來,大女兒與女婿又因車禍遇難。
  在臺灣時,她曾借住在親戚家的走廊里。等別人都睡了,再鋪一個毯子打地鋪。
  她的外甥、臺灣長庚大學校長包家駒,第一次知道舅媽是位教授,竟然是在她任教的加拿大英屬哥倫比亞大學的辦公室里。在他的印象中,舅媽只是一個在家裡洗衣擦地、架著竹籠為女兒烘烤尿片、在廚房裡洗菜的婦人。他籌建長庚醫學院時,聘來的國文老師中就有人聽過葉先生的課,他才意識到,原來舅媽有這麼高的成就。
  長庚醫學院前院長吳德朗對包家駒說過,這輩子有兩件事最重要,一個是選擇了心臟內科,另一個是聽了葉先生的課。
  在女兒眼中,唐詩宋詞是葉嘉瑩的最愛,她一生都在“與詩詞戀愛”,戀愛的人總是年輕的。
  葉嘉瑩說,詩歌是支持她“走過憂患的一種力量”。畫家範曾認為,葉嘉瑩的表現,正是“以逆境為園林,以群魔為法侶”。
  她提出的詞學“弱德之美”學說,在如今的眾多研究者看來,用來描述她本人十分恰當。這種觀點認為,凡被詞評家們所稱述為“低徊要眇”、“沉鬱頓挫”、“幽約怨悱”的好詞,其美感之品質都是屬於一種“弱德之美”。這種美感,是“在強大的外勢壓力下所表現的不得不採取約束和收斂的一種屬於隱曲之姿態的美”。其為形雖“弱”,卻蘊有“德”之操守。
  林玫儀問過葉先生,在她仰慕的詩人中,如果有機會,誰可以與之交往和生活。葉嘉瑩覺得,杜甫“古板”,李商隱“憂郁”,辛棄疾是個理想人選。她寫過極為轟動的研究辛棄疾的文章,有人稱她是“辛棄疾的異代知音”。
  她已90歲了,仍有一種時不我待的緊迫感。她說,自己要做的,是打開一扇門,“把不懂詩的人接引到裡面來”。否則,上對不起古人,下對不起後人。
  多年在海外任教,用英語講授中國的古典詩詞,她“總不免會有一種失根的感覺”。“文革”過後,她一次回國探親,在火車上看見一位年輕人拿著本《唐詩三百首》,高興得不得了。在長城參觀,她買到了《天安門詩抄》。這使她感慨,“中國真是一個詩歌的民族,儘管經歷了那麼多的劫難,還是用詩歌來表達自己。”
  而現在,詩詞遇到了新的挑戰。北京大學教授葛曉音說,很多學生問研究古代文學到底“有什麼用”,她為此感到沮喪。她認為,“葉先生以她畢生的實踐回答了這個問題”。
  葉嘉瑩說,我們國家是富裕了,經濟上也改善了很多,“一般的人心反而變得不是像原先那麼單純了。”
  她雖然年事已高,仍“儘量在講課”,甚至給幼兒講課。她說,自己體會到裡面高潔的世界,就有責任盡個人講詩詞的力量,讓年輕人認識到人生、感情、心念之間有這麼美好的東西。
  白先勇說,葉先生用過“救贖”兩個字,“她認為古詩詞是我們救贖的力量。”
  有些事情,葉嘉瑩感慨,事過以後,無人以繼,“一切努力歸於徒勞”。另一方面她覺得欣慰的是,總有一些人,聽了自己的課,受到了感動。
  加拿大的實業家蔡章閣,只聽過她一次講演,就願意出資為她建設研究所大樓。南開大學如今為她興建迦陵學舍,又有很多人慷慨解囊。澳門的實業家沈秉和決定做“略帶詩意”的資本家,將自己比作葉先生的“小小書童”。第一次聽葉嘉瑩講課時,他對南開學生說,這可是“梅蘭芳的戲”。
  晚年,她改變了在溫哥華終老的計劃,決定回國定居。她表示自己是一個“不大計算未來”的人,只是依照本性而生活。
  她的位於北京察院衚衕的舊宅,那充滿詩意的四合院,在10多年前沒有躲過拆遷。她曾有意把它改造成一座書院,終於沒有成功。如今,南開大學為她興建的“迦陵學舍”,是她新的書院所在。
  她多年來習慣站著講課。她說,如果有一天自己無法站立,至少仍能指導學生,整理以前講課的2000多個小時的錄音。
  她用詩人杜甫的詩句,提醒自己要努力做到“蓋棺事則已”那一刻。她用對自己影響最大的老師顧隨的話自勉:“一個人要以無生之覺悟為有生之事業,以悲觀之心情過樂觀之生活。”
  在輔仁大學讀書時,葉嘉瑩盡得顧隨真傳。她覺得顧先生說到了詩詞精微的境界,是“飛在天上去說的”。她先後記了8大本聽課筆記。那些年她四海飄零,白色恐怖時被人搜家,在亂世中丟過許多物事,這些筆記奇跡般地保存下來。經過“文革”,顧隨終生沒有留下任何論著,她的筆記後來成了《顧隨文集》的基礎,成就了“師父因弟子而顯於世”的人間佳話。1948年她南下結婚,以為很快就會回到北京,只帶了隨身衣物和這些筆記,多年裡她一直隨身攜帶,從不托運,她說,“這是宇宙之間唯一的。”
  席慕蓉陪著葉嘉瑩去東北尋找過葉赫那拉部族的源頭。那是一片高地,歷史上的城池已經消失,上面種著大片的玉米。時年78歲的葉嘉瑩堅持上去,獨自對著玉米地,默然佇立很久。她突然回過頭,對席慕蓉說——這不就是那首詩嗎?《詩經》里的《黍離》啊!
  在席慕蓉眼裡,那一刻,站在那裡,美得像一首詩的葉嘉瑩,和三千年前的一首詩相遇了。  (原標題:一生都與詩詞“戀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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